天气转凉了，肖阳又从被窝里冻醒了。他有些迷糊的瞅着窗外，是早上了。
    ……但他不清楚现在是几点了。家里有一个手表，不过还在隔壁父亲的枕头下放着，他不敢碰。只是静静地听着屋里屋外的声音。
    没有人。
    祖母或许又去村头邻居家唠嗑看戏去了罢。
    他穿着鞋底断成了两节的拖鞋，用凉水洗漱完后跑去厨房找吃的。灶台有些高，他搬了个凳子垫在脚下，用勺子往锅里舀了一下，还好锅底还有些凉了的稀饭，可以填一下肚子，他很高兴。
    玉米丝丝飘在汤表面，他往洗碗的水池里看去，碗还在水里漂着，可能碗边粘的饭已经干在上边了，洗不掉了。
    肖阳踮着脚舀了一勺，直接把稀饭从嘴里灌了下去，锅勺太大了，稀饭从他嘴角流到脖子上，他用手背抹了一下。
    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祖母抱着堂弟出门了，整个院子就像死了一样的安静——除了那只有人经过就会叫一叫的老黄狗。虽然他已经习惯没人注意自己了，如果自己在祖母面前哪点做的不好，祖母还可能会拿擀面杖抽他，说他是“饿死鬼投胎”、“留在家里的祸害”，甚至盼望着他哪一天得急病死了，发大水把他冲走或者掉在井里就再好不过了。
    肖阳还小，五岁半的他还听不懂祖母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消失掉就好了。
    “你怎么不跟你那该死的妈一样死出家门？”
    有时候他自己坐到床边用干草编着圈玩的时候，祖母就会在大屋里扯着嗓子用又粗又难听的话骂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祖母那么讨厌自己。
    母亲去年跟他说，自己出去挣钱去了，那个时候父亲还在家里，她叫自己别跟着她，走的那天他还没睡醒，母亲什么也没留下来，甚至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他很担心，他担心母亲是不是真的像祖母说的那样，不要自己了。
    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很生气，一边抽烟一边破口大骂，看见他之后扇了他好几个把巴掌，那天晚上他不让他进屋睡觉，他偷偷抱着被子去了房顶上，偷偷的哭了，他不敢出声。
    那天晚上蚊子好多，咬的他睡不着，他把屋里一家人的话听了一清二楚。
    “那死女表子也不知道咋偷跑出去了，我总知道她夜黑说不要跟我一床是做啥嘞，奶奶的。”
    “大儿，你炮急，我已经拜托人家去找她了。这山沟沟里，她跑不了多远，城里娃还是娇，不就是叫她生个孩，又不要了她的命，咱是对她不好？你看看她这是几个意思。”
    “妈，你跟俺哥都别慌，之前俺嫂没跑，是因为有小孩儿了，也不知道她今儿是咋的，真是下定决心要走了！”
    “她的心还真是铁！不行，明天我也得出去找，找到就打死她。”
    父亲总是这么恶狠狠的说，要打死那个，弄死这个，后来他也总是打自己，肖阳一直很怕，怕到现在。
    也只是想想罢了，肖阳看着狗窝，他搬了个小墩儿坐到狗窝旁边，从床底下拿出来之前藏起来的画书本子。
    “小蝌蚪找妈妈。”
    他稚嫩的声音轻轻的响了起来。父亲不让自己上学，母亲就会在晚上拿笔写字给他看，他一看那些字，就认真起来了，也能认得几个字，母亲一看他学的很认真，就会偷偷的哭，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以后再也不缠着母亲写字了。
    “小蝌蚪问大金鱼——你是不是我的妈妈呀？大金鱼说，我不是你的妈妈，你的妈妈在哪里呀？”
    我的妈妈在……
    老黄狗呜呜的叫了两声，肖阳还以为祖母回来了，连忙把书塞到衣服里。他看了看周围没人，明明松了一口气，可是突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想到了邻居家的姐姐被她妈妈接到城里住去了，临走前还送给了自己一根棒棒糖。
    他想到祖母总是对堂弟又亲又抱，看见自己就像看到一堆垃圾一样。
    他想到自己就应该消失才对。
    他哭了好久，手里攥着的书被自己握的皱了。
    他哭了好久，直到嗓子哑的再也吼不出来。
    他真的哭了好久，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哭的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终于不想哭了。
    ……
    ……
    九岁，肖阳就再也没哭过了，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六点半的时候，肖阳从床上爬起来，冬天的早上总是来的很晚，他要在八点之前赶去镇\/\/\/\/\/上的学\/\/\/\/校上四年级。
    家里现在只剩下祖母，婶婶和堂弟，叔叔去镇上上了班，父亲自从那年去找了母亲，就再也没回来过，而母亲就像忘了还有他这个儿子一样，杳无音信。
    幸亏2006年实施了九年义务，不然他或许一辈子都上不了。他像往常一样洗漱完之后，便跑去厨房做饭。偷偷给门口的小黄狗端一碗，那老黄狗已经没了，生下一窝小黄狗，死了一只，剩下的除了门口这只，都拿去卖了。
    肖阳声音很轻，他不敢把屋里其他人惊醒，祖母会给他一顿臭骂，严重的话还会拿量衣服的尺子抽他。
    可是这天早上这条小黄狗格外兴奋，忍不住嗷嗷叫了几声。
    肖阳心里一沉，果然屋里就传来祖母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
    无非就是“死东西”，“败家子”，“狗犊子”。
    他不想听，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准备骑车去了。
    他很生气，他又瘦又小，可是自行车又高又大。他好不容易扶着墙坐上了去，可车子晃了两下，险些又让他摔下去。
    村里的土路很不好走，冬天的泥土冻得又干又硬，冰碴子搅着泥堵在坑里，稍微动一下车把就会让车子剧烈一晃。肖阳学会骑车前就不知道摔了多少下了，这车是村委会留下来的，大概是看他家里比较困难吧。
    好不容易到学校了，肖阳把自行车偷偷停到\/\/\/\/\/办公室旁边，这样不用交停车费，也不会丢了。
    有的学生贝戋，喊他“没爹没娘“，他不理他们，他把他们当一泡屎，因为……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能反驳什么？
    可肖阳却不是一个忍声吞气的孩子，这天他被一男孩在厕所追着骂“强奸\/\/\/\/犯的儿子”。
    那孩子太亏了，他把那个孩\/子打的很惨，那孩子家人找来了，要他家里人来赔钱。
    肖阳的班\/\/\/\/\/\/主任年纪小小的，长得也小小的，她并没有首先追究他的责任，而是当着那男孩父亲的面批评了孩子几句，但是面对男孩父亲穷追不舍，只能请肖阳的父母来了。
    肖阳逃学了，他躲在办公室窗外听到了几人的谈话，还没有放学便骑着自行车冲了出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家人说。
    请家长这件事随后传到婶婶耳朵里，她是个标准的“碎嘴”。由于给老肖家生了个儿子，在婆婆面前百依百顺，肖阳的奶奶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
    婶婶在她面前喷得天花乱坠，她只是静静听婶婶说完，才说了说肖阳出的事。
    “希望您不要提一些与孩子无关的事情。您家孩子还是挺用功的，只是从不主动开口说话，性格也有些孤僻。要好好开导一下。”
    “老师您不知道，他妈，就是俺嫂子啊，好些年以前就跑了！俺丈夫他哥，追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啊……这孩儿他就是聪明啊，谁让人家妈是搁城里上大……啧啧啧，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是不幸啊，俺家那口子他哥嫂啊，是为了给俺老公公冲喜才结婚了的，你猜怎么这？儿子刚结完婚就死喽！好像是脑子里有个瘤子……”
    这是肖阳所不知道的，他偷偷跑去了河边打水漂。河水结冰了，夏天他能打一连串的漂，而冬天他使劲扔石头都砸不烂。
    他呆呆地望着被冻的硬邦邦的冰面，他竟觉得那下面会非常有趣。
    亮晶晶的冰层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他把脸贴在冰面上，趴在岸边痴迷的陶醉着。冰下的世界是那么神秘又美好，水草纠缠，似乎有几尾红鱼在下面游曳着。
    他从岸边爬起来，一股脑冲了上去，使劲的跺着冰。
    那冰哪儿有那么坚硬。
    肖阳腾的一声就坠了进去，而彻骨的凛冽却让他迅速打破了这个幻想，他费力的在河里扑腾，衣服太沉，让他身体像灌了铅一样。冰冷的河水灌进他嘴里，他的视线被溅起的水遮挡。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消失。
    求求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消失。
    后来的后来，肖阳忘记了怎么活下来的。在他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好像被人从冰窟窿里捞了出来，他没有被送回家，而是去了镇上的医院。
    家里没有人来看他，只有语文老师来了，她看着他哭了，他只是低着头和她保证自己再也不逃\/\/\/\/\/\/\/\/\/课了。
    ……
    ……
    又过了一年，她搬走了。
    听大人说，她是来支\/\/\/\/\/\/\/\/\/\/\/教的。
    走的那天，很多孩子都哭了，他们把老师送到镇上的汽车站，肖阳第一次跟主动和她抱了抱。他有点害羞，他怕她嫌他不会说话，嫌他笨，他不敢送她，可是其他学生都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也舍不得她，因为他喜欢老\/\/\/\/\/\/\/\/\/师。
    他送给她自己用满天星和蒲公英编成的小花环。
    她看了看他的小花环，笑着笑着就又哭了，她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找遍了全身，没有找到一个能送给他的东西。
    肖阳终于笑了，他这一次终于知道，老\/\/\/\/师不是伤心，老\/\/\/\/\/\/师也喜欢自己，老师喜欢自己的礼物，老师很感动。
    “肖阳，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你的妈妈一定会回来的。没有一个母亲会狠心舍弃自己的孩子，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终于能光明正大回到自己故乡的一天。”
    这是老\/\/\/\/\/师离开之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很聪明，可他在这一刻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半年之后，镇上突然来了很多人，这些人好像是记者，肖阳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其中有个叔叔到各家个户走访，了解他们近年来的生活状况。
    肖阳家里也来过人，其中一个叔叔很喜欢他，经常给他带文具什么的，只是他们也没呆多久，三个月后就离开了小村庄。
    ……
    ……
    肖阳顺利的升入了学，虽然是村委会和家里人协商好久的结果。
    让人意外的是，没多久村里就闯进了一行警察，邻居家好些男人都被带走了，家里也来了几个警察，表情严肃的对着祖母说着什么。那几天，祖母似乎显得格外焦躁，一直没好的肺病也越来越严重，死命的咳咳咳，他婶婶也总是大声骂她，早已没了之前的温和纯良。
    还不停的骂着:
    “这都是你的报应，都是你儿子造的孽！”
    “绝种吧，让你那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大儿活该作践！”
    “我儿子还没死完呢！你就当全天下就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不行吗！咳咳咳咳咳咳！你也跑，你也跑了！有本事也别再进这个家！”
    肖阳不知道其中的隐情，就算有，他对此也丝毫没有触动，全天下死的就剩他一个人了，他或许也过得自得其乐。
    父亲死了，母亲不在，肖阳却早已麻木不仁。不过他心里知道，父亲应该是没有死，只是祖母恨不得他是死了一样。婶婶带着堂弟和叔叔搬出了家门，小黄狗也被卖掉了，全家只剩下一个屋子一片地和两个人。
    一个月后，肖阳去压井打水，一个穿着干净的女人正站在家门口张望。她还是很年轻，脸上没有皱纹，毕竟生下他那年，她才十九岁。
    他原本是不想多管闲事的，但有一份强烈的感觉促使他去那里看看。他把水桶放在井边，他没想到，这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他认识那双眼睛，就算隔绝山海，他也能清楚的记得，自己曾经在那双眼睛睡着后悄悄的盯着它打量。
    女人有些不可思议的盯着肖阳，她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摸摸他的脸，肖阳想躲，可是身体再也动不了了。
    女人什么也没说，她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没有资格说。
    “你……阳吗？”女人哽咽了，她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抱住了肖阳的肩膀，却心痛的发现他肩膀的骨头把手硌得生疼。她啜泣的声音像面鼓一样，一声一声砸在肖阳的心上。
    他不说话，他不去看那女人，他低着头，脚下却在发抖，他用手攥紧裤子，他尽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却还是没能避免眼泪顺着脸颊，落在地上。
    “让我看看你，孩子，再让我看看你吧。”女人摸着他的脸颊，“我逃跑了……孩子，对不起……我受不了了，对不起，你明明不该来这世上……我明明不该……”
    肖阳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委屈了，他的眼泪鼻子都粘在一起，他推开母亲的手，他不想要她看见自己在哭。
    母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哭的天昏地暗，他哭的快要喘不过来气了，直到这着滔天的哭声把祖母从外边撵了回来。
    祖母看到这个女人，她简直就要气死了，她一边大骂一边死命的咳嗽，终于骂累了，坐在大门口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又累了，指着肖阳破口大骂，并要求把他留下来。
    母亲轻轻的亲了亲肖阳的脸，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只看见母亲走过去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哭泣让他有些缺氧，他傻傻的坐到地上，却还在控制不住的抽噎。
    之后的之后，母亲往祖母怀里塞了一把钱，指着她的鼻子让她别再威胁自己。
    “我已经跟你儿子签了字，孩子既然是我的，那就一辈子都是我的。这些钱是你的，因为你把我儿子训练的很好，他拥有了自我生活的能力。”
    母亲走过去又亲了亲肖阳的眼睛，她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孩子，和妈妈回家吧？妈妈……妈妈给你找了爸爸，你应该见过的，就是很久以前……来过这里的那个警察叔叔。”
    “……爸爸？他死了。我不要，他打我。”
    他哭着吼着，甚至把街坊邻居全都喊了过来凑热闹。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要在这寸伤心的土地上回顾自己悲惨的命运？
    “妈……九年了，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跟你一起离开这里吗？”
    不知为何，母亲突然就对他很好，她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让他憋着不要哭，再也不会对他说不要让他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再也不会不明不白的就离开他。
    于是他有了新名字，他叫虞筱阳，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那个叫肖阳的孩子，终于应了祖母的回应，他终于消失了。
    或许是那年母亲走了，给他留下来了阴影。跟母亲在一起的第一年，他经常在晚上睡着之后，半夜突然哭着醒过来，或者直接下床在梦里满屋子寻找母亲。
    母亲和继父担心他，带他去了好多医院，有的医院说他的性格和梦游都是大脑神经失常导致的，应该大量吃药，不然以后会更严重，甚至会烧坏脑子。
    继父气的直接带着他转身就走，走之前不忘指着那人的鼻子骂了一顿。
    虞筱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只不过说他有病的人太多了……虞筱阳觉得真的好累。
    不知道继父是不是对自己失望了，在他上高中的时候选择了民\/\/\/\/办寄\/\/\/\/\/\/\/宿学\/\/\/\/\/校，刚开始的一切还算平常，公用电话停机了，从一开始就每学期在里边充点钱，结果根本就没能打过几次电话。
    于是他也把手机偷偷带了进来，算是倒霉，有天凌晨\/\/\/\/\/\/三点\/\/\/\/\/老\/\/\/\/师查宿舍，虞筱阳整个宿舍全被叫起来检查，所有人的手机都被收了。
    常老师是他当时的，他要求所有被收手机的人都把手机密码给解开。虞筱阳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但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密码给解开了，他看着几人手机里的照片全部在黑板的电子屏上被展示了出来……
    虞筱阳第一次寻求继父的帮助，去讨了说法。
    却不料常老师辞职前一天的例会上公开了虞筱阳去医院检查的证明，并以虚假的鼓励讽刺他。
    之后他在校中就变成了众矢之的，甚至还有些好同学，还把他当做写议论文的素材，说他坚持不懈持之以恒，面对困难毫不言败……
    之后转来了新teather，一腔热血扑在工作上，唯独看他是带着有色眼镜。后来虞筱阳渐渐变得不守纪律，但是有时牵扯到家庭还会特别的怂，打架斗殴也是别人先挑起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太过分的错误。
    直到那天，他被撵回了家，他以为是自己亲手终结掉了继父和母亲为自己营造的“美好”生活，他后悔自责。
    他不知道自己生了病，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爱他的人们计划好的，他不知道自己会遇见那个和自己有相似经历的人。
    他也并不知道，他落入了一个幸福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