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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边缘人

    霓虹的光瀑下,边缘城并未归于宁静,或者说,边缘城从未归于宁静。五光十色的破旧光牌依旧尽职尽责,为凹凸不平且积水的路面披上了一层艳俗的外衣。

    下层区很少下雨,因为四分之三的城镇都被钢铁穹顶笼罩。其余的区域则位于穹顶的边缘,是小偷、盗贼和其他三教九流的天下,任何想在下层苟且偷生的人都不会主动走到穹顶之外。若是有人沿着残破的道路来到了陌生帮派的领地,那么第二天,他的尸体便会去往边缘城的更深处,那些晦暗潮湿,深不见底的地方。

    半夜,淅淅沥沥的小雨无精打采的飘落下来,好似夜色在缓缓的啜泣。道路两旁破败的高楼大厦是上个时代辉煌的遗物,如今只有霓虹灯的光线在默默替它们守墓。道上的小贩穿着灰色的塑料雨衣,向本就不多的行人推销着自己的商品。劣质的致幻剂、从死人手里抢来的武器以及烤巨鼠肉都在灰色的天空下流通着。巨鼠可谓是命途多舛。除了人类之外,它们是这座城市唯一的穿行者,最终落得的下场却令人唏嘘。商品们就这样在一个个黑色的人形之间交易,让毫无生气的边缘区域似乎又多了几分生气。

    “先生,赏几个钱吧,求您了。”一个娇小的、带着兜帽的身影扑向了艾德·威尔斯,用残缺不全的面部努力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她身上的衣服并不能帮她挡住不大的雨,雨滴顺着她的身体滑下,然后从她的拖鞋上汇聚到了地面。

    “你要是再把手往我的口袋里伸,我保证,明天你就得换一双新手来偷东西了。”艾德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威慑力。

    “真是操蛋。”小女孩嘟哝了一句,用纤细的手臂抡向艾德,结果却被他轻松抓住,小女孩见状,作势要咬艾德的右手。艾德不想再继续这场闹剧,于是便松开了手。小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朝艾德比了一个中指,然后小跑着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又一个寻生计的小孩。艾德想。他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比起这个无聊的插曲,半夜小雨带来的寒冷更能调动他的神经。他的纳米保温服已经太久没有维护,丧失了原有的功能,只有最纯粹的物理方法能帮助他隔绝这股冷意。他用力裹了裹自己的二手皮衣,然后瞧了眼手腕内侧的机械装置,轮盘上的银色指针正颤颤巍巍的逼近红色区域。不太妙,这意味着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一边想一边套上兜帽,然后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破旧浸水的水泥路面没有留下他的脚步,他的身影也在那些建筑的身躯下消于无形。路边的人影在他的余光中掠过,如同某些黑暗中的玩偶。在这里,沉重而肮脏的空气会与破败的城市互相成就,无形而致命的触手悄悄把握着每个人的脉搏。所有苟延残喘的活物都得被迫接受残酷的现实,他们的命运,无一不在一条漆黑绝望的道路上。

    艾德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他学会了和建筑们打交道。它们告诉了他许多“秘密通道”。他穿行在一条条小巷之中,直到双腿把他带到了一栋大楼前。

    黑色的高耸建筑和夜幕融为了一体,破损的楼体似乎在向这个时代致敬。它是穹顶外最高的建筑,却也是最孤独的。已经没有人记得它在上个时代的名字,现在,人们习惯称呼他为“大厦”。

    看门的壮汉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就连里面的衬衣的黑的。微弱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他眯着的眼睛和一脸横肉。他拦住了艾德的去路。

    “表明你的身份。”

    “行了,亚瑟,你认得我。”

    “表明你的身份。”壮汉机械的重复道。

    艾德脱下右手的手套,露出了手背上的条码。壮汉的一只眼睛发出了黄绿色的光线,扫过了艾德的手背。

    “我可以进去了吗,亚瑟先生?这外面可冷得很。”

    壮汉挤出了一个丑陋的笑容。“老兄,好久不见,老板似乎一天都在等你。我听说他啥都没吃,只喝了两大瓶威士忌,你去帮他干啥活啦?”

    “我也不知道我帮他干了什么活,亚瑟。螺丝刀干活的时候也不知道它在拧什么东西上的螺丝,它只知道自己在旋转。”艾德拍了拍亚瑟的肩膀,走进了大门。

    艾德知道这几部电梯中哪部还在正常运作。他按下向上的按钮,不一会,电梯门开了。轿厢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烟头,它们让这里显得像某栋廉价公寓。艾德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便开始缓缓上升。

    下电梯后,他来到了一条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黑色金属门。艾德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推。

    门后的房间被钛白色的led灯光注满,就连灰砖地板也被照得透亮。两旁书架上的书本都七零八落,它们无一例外都在与灰尘作伴;喝空的酒瓶则被堆在房间的一角,躺得四仰八叉,成为了这间办公室的装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房间的中央是一张红褐色的木质办公桌,按照这座城市的规则,“木质”几乎可以和“贵族”画等号。

    “艾德呀艾德,我的好朋友,”宽大的办公桌后,身着邋遢西装的男子笑着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见到你。不说别的,东西搞到手了吗?”他双腿翘在桌上,油腻的灰色卷发挂在头顶,脸上未经修剪的胡茬包围着一口黄牙,直挺的鼻子上红一块黄一块。他脖子上的皮肤有些松动,映出了几条深色的皱纹;大片的酒渍沾在他的衣领上,成为了他紫灰色西装的独特装饰。他的眼神好似漫不经心,却一直在艾德身上徘徊,打量着他。

    艾德从大衣内侧掏出了一个微微发光的黄色多面体物件,放在了男人的办公桌上,“完好无损,就像你要求的一样。”

    “哈哈,艾德,我可太爱你了,你的身手还是和之前一样利索。相比之下,我那些没用的手下真该被丢去垃圾处理厂。

    “当然,不包括你,拉格,”肖回头对房间一角站立的半机械人说道。艾德进来后,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发着红光的机械眼死死盯着艾德。他合金制成的手臂粗壮无比,硕大而沉重的防弹背心在他身上仿佛是一件小马甲。他手中的霰弹枪已经蓄势待发,只要艾德有任何危险举动,他的胸口上可能就会多了一个永久性的大洞。拉格,肖博士的贴身保镖,艾德知道,那玩意几乎算是肖最昂贵而恐怖的资产之一,也是最有用的一个。

    “但是我现在想和艾德先生单独聊聊,去门外等着吧。”肖说道,壮汉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门外,反手重重关上了门。

    肖博士把多面体拿在手里,透过光线仔细打量,艾德看到里面似乎有着某些雪花状的纹路。肖露出了笑容。

    “辉煌时代的造物总是这么完美。艾德,你离我这么远干嘛,不想要报酬了还是怎么样?”肖把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放在桌面上。“钞票和抑制剂都在里面,只多不少。另外,还有一个给你的小礼物。”

    “小礼物?”

    “嗯,是的,准确来说,是一份见面礼。老维娜需要人帮她解决一些私人问题,可惜,她手下没一个能支棱起来的。我欠她一个小小的人情,所以,你懂的,就把你推荐给了她。”肖漫不经心地说道。

    艾德沉下脸。“老维娜,那个毒贩头子?你是认真的吗?我不需要什么见面礼,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和毒品扯上关系。”

    “艾德,相信我,我和你一样讨厌毒品,但目前给我们的选择并不多。我们在沼泽里,艾德,在他妈的一池子烂泥里,只要我们还没能拿到城市的话语权,就必须遵守它现有的规则。现实就是这样。但是你如果帮我,我们就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前几天,我得到消息说老维娜拿了一批好货,一批来自‘上面’的货。”

    “所以呢?你觉得我会关心吗?”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查探一下那批货的情况,”肖博士把双手交叠在一起,他黄绿色的瞳孔盯着艾德。“她要么在明目张胆的偷,要么就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渠道,不管怎样,上面不可能与这件事无关。而你,你需要帮我去摸摸她的底细,看看她手里究竟有什么牌,查查她和上面的亲密关系。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希望得到太多来自‘上面’的关注,如果她的那些小勾当牵连到了我们,损失会十分严重。”

    肖博士见艾德依旧阴沉着脸,便说道:“你和那些一层的乡巴佬不一样,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艾德。而且,无论你打听到了什么,”肖博士拉开抽屉,取出厚厚一沓钞票,“这些,就是我为我的诚意付的‘预付款’。如果有了成果,还有更多等着你挣。看在朋友的份上,帮我一把,怎么样?”肖扬起眉毛,盯着艾德。

    艾德知道那就是肖所谓的“真诚表情”。他撇了撇嘴,接过了钞票和手提箱。“操你的,肖。”

    “我很感谢你的帮助,艾德朋友,如果有什么结果了记得随时和我联系。”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艾德把钞票装进口袋,离开了这个无比光亮的房间,重回黑暗之中。

    艾德的公寓位于城市中心——最靠近辐射屏蔽器的地方。这点让这个破烂的公寓楼成为了千万下层人梦寐以求的住处。

    在七个多月的时间里,艾德搬了很多次家,最终他在这间二手公寓安顿下来。据说它的上一任住户因为辐射病毒死在了房间,两个星期之后才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在艾德看来,腐烂而散发恶臭的尸体十分符合这座公寓楼的整体氛围,几乎就像是蛋糕上的樱桃一样。

    艾德并不迷信,他也不惧怕什么寻仇的亡魂,他只需要一个能让自己安稳过夜的地方。这个公寓满足了他的所有需求,甚至给了他一点小惊喜——房间里有一个私人淋浴间。虽然他得自己掏高昂的水费,但也比清洁中心好太多了。

    尸体并没有对这间公寓产生长久的影响,它像灰尘一样,仿佛从未存在过。但有些东西却在这间公寓里不断徘徊,挥之不去。那是空气中弥散着的浑浊的发霉气味和墙壁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异响。时间对二手的塑料家具产生不了什么作用,反倒是其他东西却在一起走向腐朽。

    艾德初到下层之时,为了生计他只能在酒吧里打杂工。等到后半夜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能在酒吧的角落里蜷缩着休息片刻。呕吐物的气味、汗臭与酒气总是在他的鼻腔里融合,然后直勾勾的冲入他的大脑。好在嗅觉细胞总是累的很快,不一会他便能坠入梦乡。

    他并不怀念那时的生活。如今,他拥有了一张还算软的沙发和一张完整的床,它们承载了他生活中几乎全部的幸福感。

    他随手把皮衣丢向衣架,然后瘫坐在沙发里。他感到有些头晕,额头的温度有些烫手。他瞅了一眼手腕内侧的装置,指针已经触碰到了红色区域的边缘。有那么一刻,他想闭上眼睛,让自己的身体就此坏死,也算是继承了上一任屋主的意志。感受生命慢慢消逝于混沌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验。然而,艾德的肚子却在叫唤,要不是他尽职尽责的胃部的提醒,他都快忘记了自己已经超过十小时没有摄入任何食物了。

    饿着肚子死掉应该不是什么好下场。艾德想。他可不想在地狱里做一只饿死鬼。

    他打开了肖博士的手提箱,六根手指粗细的玻璃容器静静的躺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一支盛放紫色液体的筒形注射器,和一沓绑好的钞票。

    艾德拿出了一支抑制剂,轻轻摇晃了一下,看着里面黄色的黏稠液体上下翻涌。他褪下左手的袖子,一个精妙的机械装置嵌在了他小臂的内侧。艾德轻轻按住装置的上下两端,金属盖子便弹开了。

    接下来便是要做艾德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操作,取出已经装置内盛放着黑褐色液体的小瓶,再放一个新的进去。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感觉,几乎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黑褐色代谢废物被艾德丢进了垃圾桶。他闭上眼,想象着血液流入循环装置,在抑制剂的作用下,血液中病毒产生的有毒物质被慢慢代谢清除,这样他的身子又能再撑一阵了。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体温在下降,检测器的指针也悄悄从红色区域跑开,来到了绿色的一端。

    艾德其实早有耳闻下层居民的艰难生活,但只有亲自体验过,他才真正明白诸多下层人到底在怎样度过每分每秒。

    这种独特的病毒寄居在每个下层人的身体内,它们无法被彻底清除,一支抑制剂的效用却只能维持三到五天。环绕着边缘城的电磁辐射会激化病毒,让它们产生一种扰乱体温调节中枢的物质,引起类似发烧的症状。最终结果便是人们被自己活活烧死。在艾德看来,唯一的好消息便是那些人在死前就已经陷入昏迷了,死亡来的安静而轻柔。

    艾德为肖博士办事,在辐射区待了三天,虽然有对抗辐射的手段,但也耗光了三支抑制剂。他这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东西就像是悬崖边的细绳,沙漠中的水源。上层的联合委员会掌控着抑制剂,然后把它们明码标价,他们让肖博士成为了他们罪恶的代理人,一个无耻的“经销商”。他们把所有下层人的生命都系在一根细线之上,玩弄生命如同提线木偶。

    下层却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艾德叹了口气,他决定放弃思考,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一食通公司的食物复制器是整个房间最光鲜亮丽的家电,闪烁发光的卡通面包人咧着一个大大的笑容。艾德刷了自己的身份卡,显示屏上便出现了他的食物配额。他自费购买了白金会员,这让他拥有了每周的两块额外肉排,两升啤酒,和少量合成水果。他没有心情仔细搭配,便随便选了几样还算能咽的下去的食物。

    艾德把一碗杂烩汤和两块面包从复制器里端上了餐桌。他的舌头好似麻木了,尝不出过多的味道。多数蜜蜂般勤劳的工人只能吃块藻和蛋白糊,艾德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幸运。

    他回想起自己与妻子刚坠入热恋的日子,他们会在罗顿酒店享受精致的晚餐和古典音乐,会在红日大剧院观赏全息舞台剧。他们曾喝得烂醉,以至于只能在公园的草坪上过夜,他们也曾登上巡礼飞艇,在漫天星空下温存……

    曾经,艾德很少把目光投向下层;现在,透过公寓的窗户,这里却成为了他仅有的一切。他眼前只剩下拥挤而高耸的建筑,它们如同对蜂巢的拙劣模仿;蜿蜒狭窄的道路在其间穿行,仿佛是某种令人恶心的爬虫;潮湿污浊的空气吸附了一切,微笑着融入每一个角落;羸弱的街灯照不亮整座城镇,让黑暗成为了肆意蔓延的霉菌。城市最闪亮的部分是一食通的巨型全息招工广告,那个像汉堡一样的卡通角色在空气中欢快的跳着舞,一行大字则在它身边扭动:“来淀粉农场,为大家创造美味!”

    窗外是他现在的生活,他的过去则被掩埋在了钢铁穹顶之上,他的命运注定不会让他再次看到明媚的群星。至于他的挚爱,弗丽嘉,想到这,艾德慢慢摘下了手套,握住了自己的左手。

    上层居民会把死者皮肤的一部分与自己的身体融合,借此来悼念逝去的亡魂;而在那次纵火事件之后,弗丽嘉几乎没有留下完整的皮肤,除了她的左手。

    那只手在大火中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艾德让它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白皙的手掌与艾德小麦色的上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细嫩的皮肤也总能让他回忆起过往的日子。

    艾德用右手拿起了那支紫色的注射器,隐藏式的针头会让使用者忘掉恐惧。艾德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了,上层的一些人为了它如痴如醉。如果这东西能让那些人忘掉烦恼,那它大概也能帮助自己。艾德想。他现在的意志似乎已经不足以和这种东西抗衡,他把注射器对准了自己的上臂。

    “咚,咚,咚。”

    三下沉稳的响声从公寓门传来。

    艾德下意识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拿起丢在一旁的转轮手枪。不会有任何人拜访他,如果有,那一定来者不善。

    他慢慢走近门边,把耳朵贴在金属制的大门上。

    没有一点动静。

    艾德现在只恨自己封死了猫眼。

    “谁在那?”他问道。

    没有任何回答。

    他举着枪,慢慢推开门,他的眼睛和耳朵正在高负荷运转着,一旦有一点异常,他会第一时间扣下扳机。

    然而,事实是,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年迈的照明灯在闪烁着。

    艾德的心脏在猛烈的跳动着。会是某人的恶作剧吗?这栋楼里的住户一般都十分安静,况且现在已是深夜,没人会浪费宝贵的睡眠时间。

    突然,他听到地面传来一阵异响,他这才注意到有个塑料盒子被放在了他的门边。一个通讯器在里面不断震动着。

    艾德狐疑地把它捡了起来,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你好,艾德。”一个电子合成的女声传了出来。艾德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声音。女声继续说道:“我只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使用那支针剂。”

    “什么针剂?”

    “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只是一个,”女声停顿了一下,“一个好心人。”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自然。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提醒我?”艾德逼问道。

    “再见,艾德,也许某天你可以得到答案,但不是现在。”她挂断了通讯。女人仿佛是个幽灵,莫名其妙的出现,然后莫名其妙的消失。

    至于艾德,夜晚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客厅寻找监控摄像头之类的东西。他一无所获,只好让疲惫的身体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艾德再次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的中午。他感到有些头痛。艾德觉得自己似乎梦见了什么,但那些场景早就从他的海马体里悄悄溜走了。

    随便吃了一些之后,艾德便穿上皮衣,走上街头。

    中午的街道没有早晨那么忙碌,却依旧能看到人来人往;小贩们在大声地招揽者客人,在他们的杂货摊上往往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物件,一些来自上层,另一些则来自某些倒霉蛋的家中。

    艾德为自己的通讯器买了一份每日新闻,和昨天一样,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在五十公里外的丹瓦城,某个工厂发生了罢工,十六个工人死于非命;华纳城革命部队的头领被逮捕,整个反抗计划胎死腹中。每天不会有太多的新鲜事,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都在沿着老旧的轨道缓慢发展——一条星光官邸在大气层外制定的轨道。

    新闻的末尾是一则简单的公告:联合委员会的霍尼格执行官正在边缘城内逐步推行减税政策。艾德轻笑一声,下层人民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反倒是住在上面几层的大富翁们要乐开怀了。

    他不由的抬起头,看向上空。穹顶下巨大的全息投影标明了今天的水价、温度,和辐射强度。水价比前一天贵了一点,但也没人会在乎。温度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艾德觉得空气仿佛变得更冷了。在这里,模拟的太阳并不能提供太多温度,只有烈酒才能让人觉得温暖一点。艾德知道,边缘城的冬天快要来了。

    艾德走进了一间酒吧,这里的招牌早就脱落,烧焦塑料的气味和油漆味混杂在空气中。鼻子灵敏的人大概还能分辨出火药、呕吐物和烈酒的气息。他走向吧台。

    酒保抬眼看了看他。

    “昨晚挺难熬的是吧,艾迪。要喝点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推荐吗?”

    “店里的威士忌存货不多了,所以我推荐你试试爪古城的金酒。昨天火车才把它们送来。虽然喝起来像加了胡椒粉的尿,但我保证能让你精神起来。”

    “操,约翰,你不会真知道尿是什么味儿吧。”

    “快渴死的时候,你可没得选。”他神秘兮兮的说道。

    约翰给艾德倒了一杯棕黄色的酒,玻璃杯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指纹。

    “最近有什么新货吗?”艾德抿了一口,他能感觉到热辣的酒精正在滑入他的食道。

    “还真有。最近到了一批弥密尔城的黑客软件,但我全都卖给老王了,你要是想要得去找他买,据说那玩意连复制器都能黑。”

    “然后第二天就被全副武装的防暴队枪决,”艾德把剩下的酒精一饮而尽,他觉得自己的胃被点燃了,“我不会干那种傻事。给我一支枪油吧,我的手枪快要生锈了。”

    约翰把枪油放在了吧台上,艾德则拿出了钞票。

    “最后一个问题,”艾德压低了声音,用手指了指后面的一桌人。他们无一例外的佩戴着黑底白十字的袖章,无一例外的呼呼大睡。几个人的武器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和酒瓶待在一起。“救世军的人一大早就喝得烂醉吗?”

    “小伙子们从昨晚开始就呆在这了,就是他们喝光了我的威士忌。”

    “有什么事这么值得庆祝?”

    “不知道。但他们昨晚嚷嚷着什么劫火车之类的话,好像搞到了一大批军火。艾德,好兄弟,你要是被问起来,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放心。我怎么会害你呢。”艾德的语气十分轻松,但内心却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新闻里没有刊登任何关于失窃武器的消息,这代表要么救世军的人在吹牛,要么,他们真的干成了一票大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知会肖博士一声,说不定肖博士遍布城市的耳目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我虽然不太了解救世军,但还有一件事儿更他妈离谱,”约翰把身体凑在吧台跟前,刻意压低声音说道,“你想听吗?”

    “你真的很有做酒保的天赋,约翰,别人一边听你说的故事,一边能干两瓶威士忌。”

    “认真点,艾迪,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似乎在确认没人偷听他们的谈话。“有一天晚上我小弟出门卸货的时候,他发誓自己看到了一个皮肤煞白的光头,他说他俩对视了一眼,然后那个光头就凭空消失了。”

    艾德轻笑了两声。“你下次让他卸货的时候,可要好好检查一下你的酒封好了没有。”

    “我当时也以为他喝大了,但我见他太阳穴直冒冷汗,腿也抖得不行,我就跟他去后门瞅了一眼,你知道我看见啥了吗?”

    “说吧,别卖关子了。”

    “一排脚印,清晰的脚印!这证明那东西肯定存在。”

    “你上次还跟我说你见到一个背后长满胳膊的人,结果呢?”

    “那次是我喝高了。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清醒的不行,兄弟,超他妈清醒,那串脚印明明白白就在那里,肯定什么玩意在我的小店周围徘徊。要我说,他说不定是想偷点酒喝。”

    “好吧,你下次见到那个光头幽灵之后,记得联系我,你先请他喝一壶,我再给他喂几颗子弹。”艾德摆了摆手,站起身,然后离开了酒吧。

    艾德并没有把约翰的话放在心上,他的脑海正中思考着肖博士给他的任务。老维娜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他必须格外谨慎,至少先摸摸那女人的底。酒吧外,圣水教徒的高声布道打断了他的思路。

    泥潭中的人们!

    污秽中的人们!

    请你们抬起头!

    在真源之圣水的庇护下,

    你们都将得到祝福。

    真正的主会爱抚你的伤口,

    亲吻你的脸颊,

    让圣水充满你的肺腑,

    你们都将得到救赎!

    圣水教,一群招摇的江湖骗子。艾德想。他现在一点也不需要什么虚伪的救赎,如果他必须只身一人对付老维娜,提前做好功课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他知道谁可以帮助他。

    迷宫般的街道无法阻拦艾德的脚步。初到下层时,他便努力记下了每条路的形状,到了现在,这些肮脏、破烂的小路都很乐意为他服务,引领他去到这座破败城镇的每个角落。

    艾德在一间地下室的门口停了下来。他熟练地打开门上的几只暗锁,把这扇沉重的大门向一侧推开。

    “嘿,托尼。”艾德朝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喊道。那人正背对艾德,在桌上鼓捣着什么东西。听到艾德的声音之后,他被吓得一激灵。

    “艾,艾,艾,艾德,我刚才太专注了,没听到你进来。”

    “你在研究啥呢?”艾德抱起了双臂。

    “没,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些能干扰信号场的小玩意罢了。”他小心翼翼的捧起一块电路板,展示给艾德,“现在还是未完成品,但我觉得我离失败不远了。”

    “自信点,托尼,你需要的不过是一点好运罢了。”艾德拍了拍他的后背。

    “艾德,你可真是个好人,”托尼透过脏兮兮的眼镜看着艾德,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他的褐色头发仿佛很久没有清洗,白大褂上也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油污。“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我需要一些老维娜的情报,越多越好,她的黑点,关系网,亲友之类的。”

    “嗯,”托尼脱下白大褂,随手丢在桌子上。“老维娜,她可不是什么善茬。我能了解到的情报不多。她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只有一任已经去世的丈夫。在‘大改组’行动中,她的丈夫被防暴队击毙,她却奇迹般的全身而退,然后顺手拿下了她丈夫剩下的毒品帝国。”

    “有意思,有什么关于她的毒品的情报吗?”

    “这就属于她自己的小秘密了,”托尼耸了耸肩,“有人说她在辐射区的某个地方有一座铺满铅板的种植园;也有人说她有特殊渠道,能把上面实验室合成的毒品运送下来。我不知道事情的真假。”

    “她和政府的关系怎么样?”

    “不算好,但是我相信她和肖一样,有人在上面帮忙打点关系。上面似乎不想管她这个烂摊子,所以目前看来生意还算顺风顺水。要我说,只要她按时‘上税’,委员会的杂种们很乐意看到她的生意飞黄腾达,他们巴不得每个下层人都变成上瘾的毒虫。”

    艾德舔了舔嘴唇,“她没有什么潜在的竞争对手吗?毒品可是一块很大的蛋糕。其他人不可能一边看她收钱,一边干瞪眼。”

    “在你下来之前,曾近有过。但他们要么是在神秘力量的驱使下退出了市场,要么,就是脑袋上多了一个弹孔。至于真正牛逼的角色,譬如肖,他有他自己的饭碗。如果他真的硬吃下了这块肥肉,那上面的人就要坐不住了。政府乐于看到我们自相残杀,而不愿看到某个过于强大的势力。你懂的。”

    “有道理。我不知道老维娜和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但是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有时候你应该相信你的直觉。我听说前几天救世军袭击了某个神秘仓库,老维娜为此大发雷霆。现在的她就像一只发狂的母狮子。无论你要做什么,你都得当心点,艾德。”

    “谢谢你的提醒,托尼。还有一件小事,”艾德从口袋掏出了那个神秘的通讯器,“昨天我收到了这个,但是呢,接听了一个电话之后,它就再也打不开了。你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托尼用一根打结的线把那玩意接在自己的通讯器上,“有意思的小玩意,你从哪弄来的?”

    “嗯,答案很戏剧化,你不会想知道的。”

    “好吧,无所谓,我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简单来说呢,这东西是个单向的、防追踪的定制通讯器,只有在接收到特定的呼叫之后才能启动。”

    “你能找出那个特定的号码吗?”

    “抱歉,”托尼摊开了双手,“这已经超、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下次再有人打给你,你可得多留意一下。”

    艾德扬起了嘴角。“行,伙计,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他递给托尼一根香烟和一捆钞票。“下次再见咯。”

    托尼朝他做出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地下室外,艾德为自己点上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然后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在缓缓上升,消散。几分钟后,他踩灭了烟头,在虚假的日光下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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