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农民历里十月天了,但是天气仍然燠热,仙桃穿上月白色竖领比甲,伸手上下画图样时仍可以感觉到黏腻裹贴着的薄薄一层汗雾。偶有天井外有风来袭,才得一丝畅快。也不知道这番的燥闷,是源自外头的事情,还是始于自己的心。
图样画好了几页,遂叫小厮搬了画架绣架子到天井下。旁的水渠长了些青苔,小厮丫鬟都差点滑跤,仙桃嘱咐了几句要小心,仍旧坐了下来埋头画图样,不言不语。
“她仍是没有什么话说?”林良问旁边卓氏。
卓氏隔着远远看着,边回:“那这能有什么话好说,手上忙着,饭吃着,就还算撑着了。”
“反正这几天就先把她看护住了,尽量别让她出门了,或者,出门了也找了敬贤几个人盯着吧……”,说到这里,卓氏抬头认真看着林良,好像没听清这话要再确认一番似的,“你之前老说看不惯三弟他们养浪子班,这回你,这回事态有那么严重?”
“敬贤哪里是浪子班的人,敬贤是我们同族人,同乡同姓五服内亲人。”
“是,但是就是被三弟他们使唤成打手了,怕是自己私下也得成了个班子了吧。难道不能让那谁家武举人也顺带看着?”
“你可真是,武举人是随时随地能给你看自家女儿的身份?”
卓氏拿手帕笑拍了下自己,说,这不是一时话赶话讲到了,怎么甚是当真了起来。
仙桃远处也只听得阿爷阿娘窃窃在说话,阿娘笑了,想必对话必定有趣。这般的情谊希望自己之后也能有,希望能和自己长渡此生的人,是一位一直有话说的人。如果,如果是他?如果是他的话,那想必他的油嘴滑舌,这几副话样这一时辰便是画都画下来,诶,于是也不能有太多话可以说。那便是春生和陈淑那般,便是不说话,但是眼波流转了,那意思便也意会了。那时候郊外踏青,可是姐姐一望到那,长兄便是把点心给捧到了的。
如今想起这些倒是十分怅然。姐姐此刻想必肝肠断,堂兄不知是否能帮上忙,而他,虽说老嫌弃他油嘴滑舌,但是知道每每是他心思最深,思虑最重,玩耍时候最有主意都是因为他似是比长兄还经事。此时他或许假装毫无情绪跑前跑后,或许担起了独子的身份和责任,操办起了家族大事了吧。
仙桃此番一想,笔墨便也停了下来。东南风一阵吹来,有着远方稻荷收获了的香味,她一时间又想到了北良山几人乡下的夏末,赶上了在庄户水稻收割后去捡拾麦穗……一时间出了神,没注意到风把墨汁打翻,画样上被浸染了同个颜色。丫鬟着急帮忙上手擦,没想墨渍越来越泛滥开了去。
仙桃此时心烦,但是也舍不得画了好久的画样,和绣房里交货时间倒是也还好,抄袭自己实在也是抄烦了,想着算了算了,不然就玩一道吧。
“你去帮我把油纸拿过来,然后和绣铺的人,嗯嗯,和锦织说,这批货还得再拖拖了,但是必定会在寺里做功德之前交好的。”
话一交代完,陈挽接了丫鬟递过来的油纸,小心翼翼地贴到花样上去,细细地压好来,这过程,比出门前往脸上贴妆压粉还来得细致。而后仙桃便沿着画稿上的线条刺出细密小孔来。丫鬟不解,只当小姐在家闷罐坏了,还懒得理绣铺的人,于是这边糟蹋东西……
但是这边竟还没完,仙桃开始吩咐丫鬟去裁缎布,然后让小厮把林良清闲时做木工活的边角料也去找了来,要框成木框,再把裁好了的缎面往上绷紧了。然后,仙桃便把刚刚那张刺好了孔洞的图纸蒙了上去。油纸上用沾了颜色的粉浆刷扫而过,那图案便就印在缎布上了……
丫鬟旁边看飞了,只夸“姑娘手艺好,这么一来二去可是比之前绣得快了!”
远处林良和卓氏远远看着,想着仙桃这不是又要搞出什么花样了,但是,如今有件什么事情可以让她暂时分神也是好的。
“那,陈氏大宅那听说怎么样了吗?”
“听说都是陈三娘在操持,而陈挽,陈挽在身世被公开了之后,倒是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夫妇俩话到这,就没在往后说了,好像,也只能讲到了这。
而陈挽,还在陈家码头,喝酒。
他在占城时,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兄长的事迹,如果,可以唤作“兄长”的话,也不是没有恍恍惚惚之间风里影里的知道一些阿爷阿娘的事情,但是都没敢信也没敢想。如今这一切,似乎什么都解释得清了。比如为何阿姊谦让自己的时候,家里跟了好几十年的奶妈会给眼色,比如族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叔伯讲话还是会避讳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个外人一般。
因为自己真的一直就是外姓的人啊。
想到于此,他便又要闷一大口酒,没想此时壶里只有空响。正想着闷着一肚子气要把酒壶往海里掷去,后头一只手压住了,这么大力气,想必肯定不是仙桃,诶,在想什么呢。右边一壶酒便又递了过来,果然是春生。
“